“我是收藏家。”小小的精灵如此宣告。它得意地扬起脑袋，一边说着，一边扯开自己的胸膛——彩色的小石头马上从胸腔里溢了出来，紧接着，是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小东西。大一点的则被那近乎透明的血管卡住了，不知是不是错觉，尽管掉出了这么多的东西，精灵的肚子似乎并没有瘪下去的迹象。

“我收集过冬天的第一片雪花，收集过蛇送给我的树莓，收集过青鸟的歌声，也收集过人类的女性掉落的玫瑰……它太大了，我就摘下了一片花瓣。”

现在它们都在这里，变成了我的内脏——我身体的一部分。小家伙如是说道。

“可是，我想要一只镜子。”精灵突然压低声音，沮丧地垂下了头。它说，走过了这么多地方，遇到了各种各样的生物，它们却都没有镜子。

“作为安慰，动物们送给了我它们拥有的东西……我很感谢它们的温柔。”

“可，我还是想要一只镜子。”

“镜子有什么好的？”我忍不住打断了精灵。“它易碎、无趣，除了你自己，你看不到任何东西。而且，你该学会享受和回报动物们的好意。你该知足。”

精灵一定没预想到我会训斥它吧。可它没有生气，只是更深地把头垂下去。等过了一阵，我才意识到它依然在用很轻的声音喃喃自语着。

“……我只想要一面镜子。”

“……对不起。和我说说吧。”

听到我没什么诚意的请求，这小家伙却像眼睛里点燃了星光似的猛地抬起头。“我很想要镜子！我曾经到过森林里最明亮的湖，可是，我没法带走它。在明月倒映在湖中心的时候，我蹲下来掬起一捧水想把它带走，可……月亮消失了，我甚至看不到我自己。”精灵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无精打采，“我只是，想要一面镜子而已。好想不论在哪里都能抚摸那冰凉的表面，好想不论什么时候都能对着另一个自己说说话！但是……我问了湖的妖怪，问了春天的精灵，问了风和雪，却哪里也……哪里都找不到。”

变得消沉的小家伙，用像是要哭出来的声音叹气。

“可，连想要的东西都得不到的你，为什么还自称收藏家呢？”我对精灵的沮丧不以为然，反倒更加追问上去。

它真的停止了炫耀，一言不发地把自己的宝物——刚才从胸膛里掉出的小东西（内脏）们，一件一件认真地塞了回去。

“谢谢你，朋友。我去继续找属于我的镜子了……你的聆听，就作为告别的礼物给我吧。”

不等我回答，精灵拍拍翅膀，一转身飞出了窗外。

我的眼中却映出精灵逐渐变小的影子。真可惜啊，我叹息道。这双眼睛，在你看不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你的镜子——

微小的扑棱声逐渐地消失不见。

时间到了一年后，我还是没有机会对精灵说出来。三百多天都像是同一天的重复，我也再没遇到主动和我推心交流的生命体。

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早晨。我的桌子上放着包装被拆开吃了一半的饼干和一盒牛奶。它们的牺牲将会为我的胃提供新一天的动力，匆匆解决后就出门吧。

顺手带上门，我挠了挠头发——只是一暼，我看到邮箱里好像有一张纸在。想着“只看一眼应该没关系”，手自己冒着被扣工资的危险伸了出去。

纸只比手掌大一点，边缘已经泛黄的纸姑且算是被妥善保管过，唯一注意到的只有最右下角晕开的墨迹。定睛一看，字很小却工整得要命，像排列整齐的小米粒一样。不过，上面没写任何一个名字。

啊，为什么要在这里耽误时间呢。回过神的时候，我已经以车站为目的地跑了起来。

都像这样摆到我的邮箱里，那肯定是给我的东西了。可是如我所说，就算我想破这个脑袋，也还是记不起会有什么写信给我的朋友——公司的电话倒是没完没了，可说的话和得到的报酬永远不成比例。

被折叠好的信像睡着的孩子，安静地躺在外衣口袋里。

直到月亮升起，我才再次想起它的事。

办公室的灯光明亮得与白天无异。我灌下去一罐咖啡，摸索着掏出那封信对着闪光的电脑屏幕看了起来。

“您好，亲爱的朋友。”

我有会这么叫我的人吗？

“在告别后，我遇到了一只白兔。她说，她的眼睛会映出我，所以我大可把那当作我的镜子——”

是吗。有点耳熟的展开。

“——我拒绝了。”

……这种事也会有呢。

“我向她道谢后，离开了那座山丘。她的眼睛虽然像石榴的果实一样漂亮，可那还会映出别的人。她不可能一直看着我，所以，我笃定那不是我的镜子。”

我想起来了。那个午后，有一个小家伙自称是收藏家，一股脑地向我炫耀后，又自顾自地说了自己的愿望。

“我告别了白兔。她看起来很难过，可我非要找到只属于我的镜子。……我曾经，以为这才是我存在的目的。

“在那之后，风带来了白兔死掉的消息。‘兔子是寂寞就会死的东西啊’，捎话的狼这么说。我知道她可能是被狼吃掉了，可，我唯一想到的却是再也看不到那双漂亮的红眼睛了。

“但是紧接着我意识到，我并不喜欢她的眼睛，所以就算再也见不到也没什么好遗憾的。”

呜哇，真是冷血的收藏家。我面无表情地把信藏进袖口，等领导从身边走过去后，又一次掏出来继续看。

“我又去了很多地方。”

还真是收藏家呢。

“然后，放弃了。”

……

……啊？

“既然已经这么努力过了却还是找不到，那它一定是不存在——我终于明白了。

“写这封信是向你的倾听道谢，还有，道别。”

晕开的墨迹，原来是掉了眼泪啊。还说白兔什么，我现在觉得精灵也是怕寂寞却逞强的东西耶。

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早点对我说呢。明明现在自己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了——…

手指没什么精神地敲打在键盘上。

既然是道别为什么还要把这种负担再丢给我呢。要是可以，我很想……有点想，面对面地教训那个小家伙。

嗯，不可能了啊。

继续想也没什么回报。我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，把纸揉皱丢进垃圾桶。